这日到了一个县城,看到一家像馆,猛然想起,自己在下层社会里混了这样久,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样子,那门口正有一块镜子,且去看看。于是自己走向前,对了镜子一看,却见一个穿破蓝布夹袍的白发老人,瞪了一双大眼向人望着。他脸腮向下瘦削着,围绕了下巴,毛茸茸地,长了大半圈白胡子,左边脸上,长了一块巴掌大的顽癣,右边脸上,夏天长了两个疖子,兀自留着两个大疮疤。究因为这十个月来,住的始终是下等客店,一切起居饮食,都讲不到卫生,把一张脸,弄成这个样子。这头发和胡鬓,却不成问题,是忧虑的成绩。他对这镜子出了一会神,叹着一口气,挑了他身后的担子,便走去了。原来他在流浪的一年中,也治了些私产。一条竹子扁担,配了两个竹篓子。竹篓子,一头放了小铺盖卷儿。也有两只碗和一把壶,另是几件衣裤,一头放着了偶像和一些制造偶像的材料。他一路走着,他一路暗想。假使我这个样子,向重庆走去,也不会有人认识我的,谁会在须发皓然的小贩里面,去找艺术界权威丁古云呢?这样的想着,他也就坦然的在这个县城里混下去。究竟这是离首都较近的一个大县。他这些小偶像拿出来在地摊上陈列的时候,颇能得着识货的。这事传到教育界的耳朵里去了,竟有人找到他摊上来,向他买偶像的。丁古云也因偶像销路太好,便在这城市滞留住了不曾走开。约在一个月之后,却有个穿西装的人,找到这地摊子上来。丁古云一抬头,便认识他,乃是自己一个得意的学生。他得了丁先生一些师传,已经在中学里当美术教员。在这个县城,中学不少,他必然是在这里当先生了。丁古云心虚,便将头来低了,不去正眼看他。那人将地面上陈列的偶像,轮流的拿起来看着,因点点头道:“这些东西,果然不错,你在哪里学来的这项手艺?”丁古云手揉着眼睛向他微笑了一笑。那人把小偶像仔细的在手上看了一看。笑道:“形像做得可以,比例也很合,只是有一个毛病,缺少书卷气。做手艺买卖人和雕塑家的出品,有着大不同之处,原因就在这里。假使你们把这些匠气去掉,那就可以走进艺术之宫了。”丁古云听了这话,他怎样禁得住大笑?然而他能够开口来,只说出了一个哈字,立刻将声音来止住。弯下腰去,咳嗽了一阵。那人见他这样子,如何不知道他是嘲笑自己。便正色道:“你手艺做到这样子,当然你很自负。可是你仔细想想,假使你这副手艺,没有可以批评的地方,你还会挑了个担子,在街上摆摊子吗?你不妨到重庆去看一个塑像展览会。那都是塑像大家丁古云先生的遗作。他儿子丁执戈和他举办的。你看过这个展览会之后,保证你的手艺有进步。实不相瞒,我也是个学塑像的。丁古云就是我的老师。我正是站在艺术的立场上,才肯和你说这些话。”丁古云颇也能说几个地方的方言。他就操了湖南音问道:“我也知道丁古云这个人的。有人要替他的遗作开展览会,怎么报上还没有登广告呢?”那人道:“快要登广告了。他的儿子还在华北,等他的儿子回到重庆来了,才可以决定日期。”丁古云自言自语的道:“他又要来?”那人拿起一只偶像,放在一边,在身上掏着钞票,正要照着他标的定价来给钱。听了这话,忽然省悟。因道:“这样说来,你倒是很注意丁先生的事,你都知他的儿子来过了?”丁古云道:“也无非因我懂得这一点手艺的原故。”那人笑着将钞票交给他。丁古云摇了手没有接受,笑道:“我的东西,怎么敢卖艺术家的钱,你先生愿意要那个玩意儿,你拿去就是了。有不好的地方,请多多指教。”那人听了,很是欢喜,丢了钞票在地上,把那一尊小泥人拿走了。丁古云望着他的后影子走了,呆了很久,心想这就是我得意的学生。我的作品放在地摊上,他就认为不是艺术,那罢了,老师坐在街头摆小偶像摊子,也就不是老师了。这样看来,也许我这个人是太不像以前的我了。经过这番试验,倒解除了我的忧虑。自今以后,尽管在外面当小贩子,大概就是自己儿子看到了,也不会相识的。他如此想着了,越发大胆的在这县城里摆下摊子去。过了几天,那人又带了别人来买泥人,顺便交了一张报纸给他。因道:“这是今天到的重庆报纸,你看,这上面已经登着展览会的广告了。”丁古云向他道谢了一声,接过报来一看,果然登了双行大字广告:丁古云先生塑像遗作展览会预告。日期是这个星期五起,至星期日止。另有几行小字是:“丁先生塑像。冠绝一时,其艺术精妙,不让唐代杨惠之;且兼取西洋雕塑技巧,于筋肉眉宇之间,象征各种情绪,实为含有时代性之艺术结晶。先生在日,原拟制造大批作品,送欧美展览出售,以其所得,作劳军之用。不幸壮志未成,身罹火难。今其哲嗣丁执戈师长,欲完成乃翁遗志,除将先生遗留作品,大小八十余件,胥以展览外,并得各友好之赞助,将先生送赠各校及机关团体或私人之作品,一律随同展览,藉增赏鉴者之兴趣。此项展览,在国中尚属鲜见。爱好艺术诸公,幸勿失之交臂。”下面是王美今十几个朋友出名同启。丁古云心想,原来我的儿子当了师长,现在不是带游击队,是正式军官了。且不问他是在哪种部队里服役。可是像他这样年轻轻的,作到这个阶级,这实在是我丁古云一种荣耀。少年人总是好面子的。他自己作了一个民族英雄还嫌不够,又要把他已死的父亲拉了出来,捧成一位艺术大家。才觉得父是英雄儿好汉。那么,他要完成我的未竟之志,我也必须顾全到他十分风光的颜面。我这个人更只有永远地活着死下去,不要再露面了。他拿着报在手上,这样的出神了一会,才想到面前还站着一个送报的人。然而抬头看时,那个得意门生已经走去了。他又将报看了一遍,心想,果然把我的作品,开了展览会,我倒要去看。反正我这副面目,已经没有人认得的,何妨去试上一次。倘若借了这个机会,能把我儿子看到,却不是好?这样想了,自这日起,就开始准备到重庆去。除了他那满头白发,满腮白胡须,已帮着他一个大忙,把面目改换了以外。而他左脸颊上一块顽癣,右颊两个疖疤,也掩饰了他不少的原来面目。他自己是个塑像圣手,他自然会化妆。因之买了一些枯荷叶熬出汁水来,将脸涂抹过几次。让脸上发着惨黄色。再剪一块大橡皮膏药,横贴在鼻梁上,借得街头百货摊贩的小镜子照过两次,他绝对相信自己不认识自己。到了星期五,他买了一张轮船票,便回到了重庆。这次来,他没有挑着那个出卖小偶像的担子。身穿一件短平膝盖青布旧棉衣。下面是长筒粗布袜子,套了一双麻鞋。他肩上背着一只大的蓝布的旅行袋。随着登岸的旅客,一齐爬上坡来,这样让他发生了一个欣慰而又凄惨的感想,不料今生今世,居然还有到重庆来的一日。他首先找到一家小客店,安顿了背着的那个大旅行袋。又在附近公共食堂吃了一顿便宜饭,街上的电灯,便发着光亮了。但时间并不晚,看看人家店铺里陈设的时钟,方才只交四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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